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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02-24

海的浪濤聲是回家的方向

二〇一三年一月十四日
                                                                                                         雲林縣口湖好蝦冏男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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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像是滴落在天與地這張無際畫布上的彤色墨水,從遙遠的海水那頭緩緩暈開。電線杆沉靜地在海水中相互依偎,而橫躺在這裡的,則是一條農人再也回不去的路。一座幾乎被淹沒墓頂的孤墳,訴說著在海水倒灌前,這裡曾是連阡接陌的良田。斗笠下世世代代的農人,依於田、依於土地而傳承,一場大水淹過的不只是莊稼,還有密不可分的情感。

沉沒的雲林沿海漁鄉,沉默的海口做事郎。隨著颱風而引發的海水倒灌,使得原本已承受地層下陷之憂的口湖鄉成龍村,約九十餘公頃的農地就此淹沒。長期積水導致土壤鹽化而無法再進行耕種,也無法種植綠肥領休耕補助。面對這場突如其來的土地變更,農人也只能任憑耕田逐步轉為濕地。

生滅變化本是一種自然現象,大地自有其生生不息之道。

盼不回前人胼手胝足開拓而來的良田,這片人們眼中的荒蕪之地,如今卻成了豐富生命的棲息環境。淺灘上星羅棋布的鳥群,時而低頭在水中翻攪,時而結伴翻飛。於泥沙間鑽洞四竄的蟹類,讓氧氣得以進入黏稠的泥土中。呈透明無色的各類仔魚,大啖著潮汐間繁生的浮游生物。溼地並非雜草叢生、孳生蚊蠅的爛泥巴地,而是多樣生命彼此交織而成的生態網絡。

這趟一個人單車環島以工換宿的旅途,不知經過幾番他人介紹引薦,一路從山城輾轉來到漁鄉。這天,完成最後一筆訂單出貨,漁塭主人駛著藍色貨車穿出漁村的邊界。向晚的海風雖涼,仍無法說服我不去搖下車窗。迫不及待地往太陽落下的方向望去,數以萬計的燕鷗正在濕地上漫天飛舞,讓人不自覺對這孕育著生命的海,湧出滿滿的敬意來。


水患過後多年,不知是哪位路經此地的林務局專員,也曾發出了同樣的慨嘆。眼前這片區塊完整的濕地正適合做生態復育,而濕地保育也已成了國際間關切的重要議題。為了讓美麗的意外得以延續,相關政府單位便提出「生態休耕」做為解套方式,並向當地農民承租共四十餘公頃的農地,讓這片蒼海下曾經的桑田,得以繼續餵養多元豐富的生命。

復育,不僅是政府的工作,民間組織及當地居民也能共同擔起土地守護者的使命。


土地,是承載在地居住者共同回憶的故鄉母親。然而,若土地僅剩下做為食物工廠的價值時,那麼土地的生命,也將走向終結。一旦為期十年的生態休耕補助結束,這片土地是否將遭廢棄物掩埋?該如何讓沒有環境就沒有漁獲的觀念,也能逐漸在居民心中紮根?引導社區意識的凝聚和友善大地的發心是個緩慢的過程,這需要善於溝通且對萬物有感受力的人一同加入。受到林務局的委託,觀樹基金會便扮演起引路人的角色,逐步緩和人居與自然之間對立般的關係。





讓溼地成為童年的玩伴,而這片濕地,也將成為讓人忘不了的故鄉。基金會駐村後,便在村內的小學成立「成龍溼地偵探社」,使得小朋友們都搶著當提供情報的小偵探。今年冬天是哪種候鳥最先來作客、鳥媽媽帶著她毛茸茸的鳥小孩自村裡哪條路走過。濕地不再僅是大人口中那塊泡了水的荒田,而是水鳥朋友們的家。爾後,大人們也成立了「環境解說讀書會」,進一步發掘生態環境與日常生活的關聯性。濕地生態緊扣著漁村賴以為生的養殖產業,環境中的鳥群消長是魚塭出問題的警示;濕地裡的大型廢棄物,也會使遊客眼中的大地之美瞬間黯然失色,斷送了額外發展生態觀光產業的可能。

「阿公的田,是阿爸的魚塭仔。現在,是我寫完作業去做自然研究的地方。」,成龍濕地三代班的成員們,正親身感受著自己與濕地間這股前所未有的緊密連結。

除了把聽故事的人帶進故事裡,基金會也試著把外面的世界,一點一點地帶進半封閉的漁村。「成龍溼地國際環境藝術計劃」,這號稱史上最長的工作假期,還建議參加者必須帶有與便利商店一刀兩斷的決心和暫別臉書的勇氣。該計劃每年吸引了許多來自台灣本土及世界各地的藝術家、志工長期駐村,在村落各處發揮所長,創作地景藝術裝置。運用當地既有的材料、結合社區居民的協助,在互動的過程中,村民的自信心也逐漸增加。在地當令的家常菜,原來會讓吃慣大魚大肉的都市人,這樣讚不絕口。逐步累積的濕地生態復育成果,原來有值得他人遠道而來借鏡的地方。同樣的,這些多半不曾踏入農鄉的志工,也隨著被曬紅的頸背,重新改寫自己與大地間的關係。


























地平線只剩最後一抹殘紅,濕地的紋路變得模糊起來。漁塭主人緩緩講述著這片土地上的故事,眼神裡流露著無盡的期待和一絲藏不住的落寞。國高中時期那些熟悉的面孔都到哪去了?為何雲林這片沃土上的青年,都選擇在羽翼已豐之時遠走他鄉?夕陽下,影子拉長了一位老人佝僂的背影,緩緩往頹倒的三合院拖去。

漁鄉一直期待著留鳥進駐,而非僅是往返城鄉的候鳥短暫駐足。

地層下陷不該是漁民單獨背負的原罪,台塑六輕也不該是漁鄉青年唯一的歸屬,盤商惡意壟斷更不該是飼養無毒漁產的阻力。當其他的追夢者仍在流浪漂盪之際,同是七年級生的漁塭主人,阿正,已拓展出一條返鄉之路。「池塘、蚵殼、鵝黃的夕陽,我們原生的土地是這樣充滿人情的地方。不忍記憶的故鄉變調,養蝦,正好成為回家的藉口。」,偶然的一次國中同學會中,八位毫無養殖背景的年輕人決定採取行動。以阿正為首,修建破舊的豬舍、重啟荒廢二十多年的魚塭、挪用原本要用來"娶某"的資金,這群人誓言要以對環境友善的產業來取代煙囪產業,「好蝦冏男社」就此成立。



仿效大自然的設計,摒棄往昔投藥的防治方式,病蝦要透過食物鏈的方式清除。水車再次轉動的魚塭裡放養了約二十多種的魚蝦貝類,在疾病擴散之前,病蝦早已進了環境中其他生物的五臟廟裡。此外,養蝦也得先養水,阿正不僅一反常態使用海水養殖,還特別設立一池不養蝦的工作池來做循環。這樣的養殖系統有許多好處:減少消耗珍貴的地下水資源、白蝦在海水環境長得雖慢但較結實鮮甜、低密度多樣性的環境可降低疾病爆發時所帶來的危害,更重要的是,這樣的生態養殖方式才得以讓土地逐漸恢復生機。

除了生產端,銷售端也要有新的做法。漁村社會裡,漁產價格均掌控在盤商的手中,品質並不是議價的條件,不論何種養殖方式,收購價都是一樣。在這樣的惡性循環之下,生產者為了提高生產量只得無所不用其極。山不轉路轉,創意正是七年級生的利器,除了創立友善養殖的品牌,阿正也透過多媒體曝光、產地體驗等方式,讓消費者有機會進一步了解生產端。

創社過後三年,投入的成本終於可望回收。產量與價格穩定後,阿正並不選擇獨善其身,而是更積極地影響其他生產者對友善養殖的態度,並以合理的價格吸引他們加入共同產銷的行列。如此一來,故鄉的土地才能獲得喘息,離鄉的漂鳥也才能有落土歸根的一天。


























雲林縣是漁產價廉的漁倉,選擇在此投入友善養殖並不是件簡單的事。但也因為地層下陷面積日漸擴大、生態環境嚴重惡化等因素,推廣永續的養殖方式顯得更加重要。這群七年級生看見了養殖業的新價值,且金錢獲益已不再是衡量價值的唯一量尺。

返鄉,為的並非僅是尋求一個得以溫飽的地方。與立足的土地產生連結,才能真正讓人產生心靈的歸屬感,而留不住人心的土地,只會讓人陷入如圍城般的困頓。如果,煙囪逐一劃破魚塭上的天空、廠房蠶食鯨吞地平線上的夕陽,那麼,往後的漁鄉將會是什麼模樣?

如果我們的心走遠了、迷失了,海的浪濤聲是回家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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